第七章 不配
21.21
“公主身份特殊，乃皇室之胄，若结红叶之盟，被当今圣上知道了，怕是不妙。说句大不敬的话，自古帝王多疑心，老身已是半截身子入了土，可轩哥儿还年轻。请公主，体谅老身的一片舐犊之情吧。”
满头银丝的老人家跪在地上，哀哀切切说出这一番心里话，让宋相思根本没有拒绝的余地。
她明白孟老夫人的担忧。孟家是商贾世家，财力雄厚，自己虽为女子，没有继承皇位的资格，却是皇室血脉，倘若结百年之好，难保皇上不会多想孟家有谋逆之心。
更何况，四皇兄的皇位，本就不是父皇正儿八经传下来的。
“那，老夫人希望我怎么做呢？”
“老身是俗人，公主是聪明人，相信有些话，不必点破。”
话说到这个份上，只剩下一层薄薄的窗户纸，又有什么可不明白的呢。
她想起那个月黑风高的夜，那个情窦初开的吻。人总会在某个时刻，明知道回不到过去，却还是忍不住会想，如果，如果……
没有如果。
相遇的人总会相遇，相离的人总会相离，打从一开始，冥冥中早已注定。
宋相思走出存菊堂，门外的孟靖轩快步迎上前，见她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，赶忙问：“我祖母同你说什么了？”
“没什么，左右不过问我哪里人，多大了，话了些家常罢。”
对于这回答，孟靖轩显然是不信的，可宋相思不愿多说，他也没办法。
孟夫人见气氛有些微妙，便开口转了话题：“宋姑娘饿不饿？先去前厅吃饭吧。”
民以食为天，吃饭是头等大事。宋相思眼下虽没了吃饭的心思，但孟靖轩和孟夫人还饿着肚子，就点了点头。
三人回到前厅。很快，丫鬟们端着托盘鱼贯而入，将一早准备好的各色菜肴陆陆续续端上桌。
“宋姑娘，尝尝这碗豆腐鱼汤。鱼是下人早晨刚从市集买回来的，新鲜得很。”孟夫人说着，就起身盛了一碗，递给一旁的宋相思。
“多谢。”她伸手去接，孰料没拿稳，一时间汤碗倾翻，还冒着热气的汤多数倒在了孟夫人的手背上。
皮肤一下子就红了一片，孟靖轩看到了，心疼地问：“娘，没事吧？”
孟夫人摆摆手，道：“不要紧的，你娘我没那么娇气。丫鬟已经去拿冷水了，稍微浸一会儿，回头再涂点烫伤膏，明日就能好。”
正说着，丫鬟就将水盆端来了。宋相思心里愧疚，奈何什么忙也帮不上，只能干看着。
一顿饭吃得食不知味，孟夫人也看出来了，便让孟靖轩带宋相思去园子里逛逛，如今正是盛夏，满池莲花都开好了，恰是最美的时候，她先回屋换身衣服，一会儿再去找他们说话。
两人走在鹅卵石小路上，谁都没有说话。孟靖轩几次扭头，欲言又止，最后，反倒是宋相思先开了口：“孟公子，我下午就回陵县去了，多谢今日款待。”
孟靖轩怔住了，还没来得及发问，便听宋相思接着道：“之前说过的话，全部都不作数。那日是我冲动了，冷静下来想想，其实你我二人并不相配。”
“哪里不配？”他听到这话，有些急了。
“先前徐家小姐那事，你就该明白，我是个极注重门第观念的人，来到这里之后，虽然才短短半日时光，却让我愈加笃定，自己并不属于这里。”她淡淡地道。
孟靖轩咬咬牙，终于将一直憋在心里的猜测问了出来：“相思，你告诉我，是不是我祖母同你说了什么，才让你改变了想法？”
宋相思逆着光看他，险些就要心软，对他道出所有的真相。然而，下一秒，孟老夫人的话再一次在耳畔回响。
她闭了闭眼，狠下心肠，道:“不是，是我自己的想法。你是独子，并无手足，日后定要继承家主的位置，而我，却没有信心做好一个当家主母。孟夫人的心思细腻和八面玲珑，是我一辈子也学不会的。人贵有自知之明，与其日后在长久的相处中产生怨怼，倒不如趁现在分开。我意已决。”
“相思……”
孟靖轩还要再劝，宋相思直接打断了他：“一会儿我就去向孟夫人辞行，就此别过。”
孟靖轩看着她，心中翻涌着陌生酸涩的情绪：“你对我的情意，仅仅如此吗？”
广袖之下的五指倏然收紧，修剪圆润的指甲深深嵌进掌心。
“是。”她仰起脸，轻轻地说。
这个回答，一瞬间打散了孟靖轩心里所有的期望。他苦笑了一声，道：“原是如此，原是如此啊。好，我这就吩咐管家，准备马车，送姑娘回去。”
说完，他拂袖而去，再没多看她一眼。
宋相思回了陵县，她到明月馆时，馆子里空荡荡的，一个人也没有。
她没多想，也懒得去想。她只是觉得自己很累，连日来的烦闷都憋在心里，沉默太久，几乎要压得她喘不过气。她连梳洗都省了，径直躺到床上，想好好睡一觉。
只是无论如何都睡不着。
心里空落落的，空得难受，好像有什么东西，悄然离她而去了。宋相思慢慢抚上心口的位置，泪水猝不及防从眼角滑落到发间，直到濡湿枕面。
这一刻，她忽然想，倘若父皇在就好了，他最看不得自己受委屈，一定会温声细语哄自己开心。可偏偏父皇不在了，谁都不在了。
她早就没有亲人了。
那天晚上，究竟哭了多久，她早就不记得了，后来哭累了，就直接倒头睡过去了，倒是难得一夜无梦，睡得还算安稳。
第二日醒来时，天光还没大亮，天空是微微的浅，只有丝丝缕缕的光从云层中透出来。
宋相思觉得腹中饥饿，起身穿好鞋袜出门，去后厨拿了根翠绿的黄瓜，用水随意冲了冲，就算是洗乾净了，直接吃了起来。
正好这时李妈从屋子里走出来，见到她，先是一愣，道：“姑娘回来了？怎么也不提前说一声。正好，我刚要出门买菜呢，中午想吃点儿什么？我一会儿回来做。”
说着，她就瞅见了那根黄瓜，忍不住又开始唠叨：“姑娘，这些生冷的东西，还是少吃的好，你要是饿了，我去给你煎两个鸡蛋，费不了多少工夫。”
宋相思听着熟悉的絮叨，忽然就觉得喉咙有些酸。她吸了吸鼻子，道：“好啊，我要单面流黄的，李妈你别煎老了，老了就不好吃了。”
“知道了。”李妈忙着拉风箱，头也不回地问，“对了，孟公子呢？他没有和你一起回来吗？”
宋相思拿着茶壶的手一顿，含糊地应了声：“嗯，他没有来。对了，李妈，昨儿我回来时，你怎么不在？”
“我去张媒婆那儿了。”李妈答得乾脆。
“张媒婆？”这名字有些陌生，宋相思下意识地跟着重复了一遍。
“是啊，张媒婆。你都不知道，这群人有多过分，自你走后，逢人便说我们明月馆的坏话，说你打着选妻的旗号敛财，实则是把最好的留给了自己。我是实在气不过，才去和她们辩了几句。姑娘，你和孟公子喜结连理是好事，她们都是葡萄酸呢。”
鸡蛋很快煎好，李妈赶紧用铲子铲到盘子里，一面道：“这次去京城，怎么样呀？这么多年没回去了，也不知道变化大不大。我从前在宫里时，听人说起过孟家，虽然世代经商，却颇有善心，每年都会周济穷人，口碑倒还可以。他们没有为难你吧？”
宋相思不知该怎么回答，索性没有说话，拿起筷子沉默地吃。李妈会错意，还以为是她害羞了，长长地叹了口气，一时间也有些感慨：“想当初，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，你还在襁褓里呢，只有我的半条手臂那么大，如今一眨眼，竟是要嫁人了。”
宋相思将嘴里的鸡蛋咽下，顿了顿，道：“李妈，我和孟公子的事，不作数了。”
李妈刷锅的手僵在半空中，眼睛瞪得老大：“不作数？为什么？他欺负你了？”
宋相思看李妈这架势，仿佛她只要说出一个“是”字，她就会立马冲去京城，将孟靖轩狠狠暴打一顿，不由得觉得好笑，又隐隐有些感动。
她摇了摇头：“不是的。是我，我觉得我们不配。”
李妈不说话了。她放下手里的活计，转身走到椅子边坐下，喘了口粗气。
“姑娘，你命苦啊。”李妈说着，忍不住有了泪意。
宋相思握住她的手，笑了笑：“没事的，李妈，这就是命。上天是公平的，我前半生享尽了旁人一辈子也求不来的富贵，那我的后半生，注定要付出些代价。”
李妈擦了擦眼角，道：“行吧，李妈那儿还有点积蓄，应该够你吃喝。不嫁就不嫁吧，李妈养你。”
“嗯。”宋相思点了点头，“那，李妈，你去买半只鸡来，中午炖鸡汤喝。”
“好。”李妈摸了摸她的发，拿起墙角的菜篮子出门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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