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一章 终身误，误终身
69.7
她无名，亦无字。
这很正常，妖怪大多都没有。
千岁那年，她化成人形，独自上岸游玩。那本是个阴雨天，谁知时近傍晚，竟忽然放晴。她一时大意，离岸边太远，在灼热阳光下，无奈变回了原形。
她的运气还算好，被一个附近的渔民捡走了。她的运气也算差，渔民将她转手卖给了鱼贩子，她跟着鱼贩子，一路又到了市集。
市集里的人真多啊，可惜她并没有兴趣看。想自己辛苦修炼千年，到头来还是免不了沦为刀下亡魂，心中怅然，神色恹恹。
“这条鱼真好看。”
陌生的男声在头顶响起，她好奇地抬头，孰料，只这一眼，便入了心。
从前她听人家说一见钟情，总觉得肤浅，不过一见，如何就能钟情。后来，等她自己犯上了，方才刻骨，方才铭心。
那日的最后，是他带走了她。他将她放入莲花池中，日日细心喂养，偶尔垂头丧气在河边背书，偶尔踌躇滿志在树下练武。
时间久了，她才知道，原来他是南宫家的少爷，单名一个让字，取谦和之意。
她想，他心地善良，温润如玉，确实衬得起这个名字。
但转念一想，忽然又苦恼起来。自己可还没有名字呢。
于是，这天晚上，她将一缕灵力悄悄送入他梦中，委屈地问他何日为自己取名。
少年一脸无措。自己都不知姑娘是谁，如何取名，又凭何取名。
她告诉他，自己是荷花池中的那尾蓝紫色条纹的鱼。他这才了然，拍着胸脯保证，明日等他翻过书，一定给她取个好名字。
她欢天喜地地离开了他的梦，满心雀跃等着旭日东升，天边吐白。
他没有守约。
翌日一早，他便跟着南宫老爷一同出海游玩去了。这天的鱼食也是下人喂的，明明没有什么分别，她却觉得味同嚼蜡，难以下咽。
兴许是和人待太久了，身边没有同类，以至于令她生出了一种错觉，好像只要有了名字，她和他，就是一样的了。所以，对于这个新名字，她充满了期待。
可惜直到这一日的傍晚，他也没有回来。
他不回来，她就睡不着，只好睁着一双湿漉漉的大眼睛数星星。
漆黑的夜幕里挂满了繁星，三三两两，又散又不均匀。她没念过书，因此数得极慢。等她数到第四百七十二颗的时候，府里忽然热闹了起来。
准确地说，是喧闹了起来。
门外涌入一群人，他们提着灯笼，面上尽是焦急的神色。她好奇出了什么事，便游了过去，尽量让自己凑近他们些。
离得近了，她方才听清，原来他和他爹泛舟归来，没想到他在西凉河里落水了。西凉河又宽又深，家丁们下去了好几趟，可还是捞不到人。
家丁们当然捞不到。如今月亮隐入云层，夜已深了，他们入了水就和熊瞎子没什么分别，如何找人呢。
她想，当初他救了她一命，那，她今日就还了他吧。
河道都是通的，她离开南宫府简直易如反掌。家丁们都在着急救人的事情，谁也没有注意到小小的她。
西凉河底下杂草丛生，还有许多不友好的带刺荆棘，她小心地绕开，避免伤到自己。
游了好久，也没有见到人影。她有些急了，再找不到人，他怕是就要被憋死了。这怎么行呢，她得救他啊，不能白来这一趟呀。
也许是上天恩赐，决定帮她一把，来来去去怎么也找不到的人，一个回眸，忽然就看到了。
原来他被一堆杂草和荆棘缠住了，难怪逃脱不开。
她化作人形，上前帮他将牵制除开。杂草划破了她吹弹可破的皮肤，荆棘深深扎进她细腻嫩滑的肉里，她咬着牙，一声不吭。
她得救他呀。
她失血太多，没办法继续维持人形，可变回鱼就太小了，又不能驼，又不能托。
好在这里是西凉河，繁华得很，河上随处可见精致的画舫，面容清丽的姑娘站在船头张望。她当下就有了一个主意，学着水鬼的样子，一把拽住姑娘的脚，快速将她拽进了河里。
这水花大得出奇，吸引来了许多人的目光。好心人纷纷跳下水，要救姑娘。姑娘身边就是他，想来是能一并救了。
她真是条聪明的鱼。她想。
她折返身子往回游，要回府里去。
得快快将身子养好啊，到时候再去梦里找他。要是他知道是她救了他，准保要吃上一惊呢。
她想到这儿，心里就快活。
他在冷水里泡了太久，寒气入体，昏迷了好多天。她也因为受伤，失了灵力，暂时不能去找他了。
再次见到南宫让，是在一个下午。河里的莲花开好了，她高兴地绕着它们吐泡泡，一扭头，却见他一脸不愉地快步走来。少顷，南宫老爷也急匆匆地走了过来。
“让儿，那水烟出身花柳之地，你娶了她，旁人要如何看待我们南宫家！”
她怔住了。
他要娶亲了啊。
她不知怎的，忽然就很难过，总觉得一颗心空落落的，便转身游远了。
南宫让与南宫老爷僵持了几天，后者终是松口了，同意水烟过门。
大婚那日，南宫府上下贴满了喜字，挂上了红绸，一派喜气洋洋。她看着下人们忙进忙出，怅然地想，或许，自己是时候该离开了。
她身上的伤已经好了大半，约莫再过半个月，就能好全了。
到时化作人形，与他道个别，而后各安天涯吧。她想。
成亲后，南宫让与水烟相敬如宾，虽称不上恩爱，好在和睦。南宫老爷心里不认可这个儿媳，无奈木已成舟，便与夫人一同搬去别院居住，落个清净。
江南迎来了一年一度的梅雨季，淅淅沥沥的雨连绵成一片，落个没完。水烟受了冷风，夜里发起高烧，煎了药服下还是不见好，忙请了大夫来瞧。
“夫人先天不足，打娘胎里就落下了病根，底子太虚，这次的病又来势汹汹……”
大夫叹了口气，神色有些为难，“若能得千年鱼鳍做药引，或许还能一治。”
鱼活千年，早已成精，别说鱼鳍，就是鱼影，也难见着。
管家嘴上不说，私下里定好了棺材和寿衣。南宫老爷也带着夫人回来了，似乎所有人都默认了水烟时日无多的结局。
偏偏南宫让不信。他张贴告示，重金悬赏，不少人上门，拿着假鱼鳍，想骗取这赏金。她看着他一次次奔波，又一次次失望，一颗心钝钝的疼。
她活了一千年，见过山花遍野，见过莲叶田田，已无遗憾。那，就用这条命，换他与心上人的一世相守吧。
这样想着，她化作人形，趁夜深人静，将鱼鳍交给了南宫让。后者接过，惊喜不已：“姑娘的大恩，真不知该如何报答才好。”
虽时日无多，她仍执拗地道：“你还欠我一个名字呢。”
“是我不好，杂事繁多，竟忘了姑娘所托。”他郑重地想了想，“叫玉藻吧。玉，温润华美，藻，坚毅柔婉。都是很好的寓意。”
她没有念过书，但他说好，想来，那就是极好的。
她点了点头，算是同意。离开前，她忽然鬼使神差地问：“你很喜欢她吗？”
南宫让怔住了，似乎没料到她会有此一问。
她顿了顿，索性鼓起勇气继续说了下去：“我听说，你们凡人娶亲，都是父母之命，媒妁之言。你情愿背上不孝的骂名娶她，想来是很喜欢她吧。你们认识很久了吗？”
他看了床榻上的水烟一眼，略一犹豫，道：“水烟是我的救命恩人。当日，我在西凉河意外落水，醒来后，大家都说，是她主动下水救了我。她一直都想从良，脱离贱籍，于是我娶了她。”
她愣住了，张了张嘴，下意识地想开口，话到嘴边，又停住了。
没了千年鱼鳍，她很快就会老去，然后沉入湖底，尸身化作泡沫。告诉他，再徒惹他烦恼，又是何必。
思及此，她没有再多言，转身走了。
她就要死了。
可她想，她不能死在南宫家。
这些凡人最矫情了，一面口口声声说着生老病死乃人间常事，一面心里又忌讳，生怕招惹上什么不干净的东西。她知道他不在意，毕竟，他面对自己这妖怪时，都淡然得很呢。
她撇撇嘴，只是，算了，还是走远一些，再远一些吧。
后湖离得近，走了约莫一炷香的工夫就到了。而此时，她的眼皮开始发沉，腿也跟着打颤。手臂上细小的鳞片一点一点，争先恐后地冒出来，仿佛是在提醒她寿命无多的现实。
她垂头看了眼，毫不在意地笑了笑，而后继续向前走。
圆月从云层里探出一个角来，洒下一小片银辉，就落在她面前的那点空地上，一步一碎月光。
她忽然想起那日初见，他从人群中走来，手中握着一把折扇，唇角扬着浅浅的笑意。微风吹起鬓角的碎发，少年意气风发。
只是往后，可惜往后，再也见不到了。
作者有话说:
此卷只有这么一章，是的，只有这么一章……百岁安和雪满道的结局在修，这几日会出的，大家不要寄刀片，冷静，不要寄刀片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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