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四章 愿卿百岁安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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喜娘嘴里念着吉祥话,拿着梳子给她梳头。叶清欢如今武功尽失,又被伤了筋脉,真真肩不能提手不能挑,比普通弱女子都不如,自然是任人摆弄。
前后加起来下了小半个月的雨,这日难得放晴,天蓝得和水洗过一样,小朵小朵的浮云,白得近乎透明。风还有些凉意,杨柳丝丝如碧。
男人骑在高头大马上,后头的轿子里,坐着他的新娘。红绸铺满地,红妆延百里,阵仗之浩大,许多年以后,京城的百姓再回想起,依旧会忍不住津津乐道。
夜晚,叶清欢趁人不注意偷偷藏了一支发钗,握在掌心。陆嘉衍从喜娘的手里接过喜秤,挑起喜帕的瞬间,她出手,用力刺进他的胸膛。
陆嘉衍闷哼了一声,黏稠温热的鲜血顺着喜服滑落下来,濡湿了她的手。
喜娘从没有碰见过这样的事,吓坏了,尖叫着冲出门,大喊救命。陆嘉衍却像个没事人一般,只是定定地望着他的新娘,问:“清欢,你恨我吗?”
五指在广袖下收拢,圆润的指甲深深扎进掌心。叶清欢粲然一笑,道:“当然。玄女宫上下那么多条人命,血海深仇,不共戴天,我不可能原谅。
“陆嘉衍,你知道血的温度吗?如火一样,灼人肌骨,烧人肺腑,最后只留下一个空洞的窟窿。这么久过去,这窟窿一直都不曾填上,到夜里,我还能听见她们的哭声,在这窟窿里,像风一样呼啸。
“所以,你将我留在身边,早晚有一天,我会杀了你。”
陆嘉衍的眼底快速划过一抹失落和受伤,不过被很好地掩饰住了。顿了顿,他道:“那便恨着吧。”
说完,他张开手,倾身拥住了她。暗红的血不断地从伤口处流下来,他却毫不在意。
“若是不能相爱,恨着也好。我想你记得我,一辈子都不能忘。”
成亲之后,他对她愈发地好,恨不能时时刻刻守在她身边,寸步不离。
他知道她最喜欢芍药,特意命花匠在后院栽满芍药,并让人在花丛中扎了一个秋千。五月里,春光和熙,他抱着她在院子里晒太阳,脸埋在她的颈窝,深情又眷恋。
“清欢,你知道吗,你走的那年年尾,有个晚上,风把窗子吹开了,我以为是你来看我了,就起身去看。那时,屋子里空荡荡的,邻府的大街上很热闹,隔那么远,还是能听到爆竹啪啪地响。天上能看到烟花,一会儿就散了,每个人都很高兴,可是我觉得冷。月光一寸一寸照在身上,一直冷进心里。”
“那一刻,我就明白了,清欢,原来我爱你,胜过这世间的一切。”
他原本就生了一双极清澈,极温柔的眼睛,说这番话的时候,更是柔软如流水脉脉,脉脉地漫过她的面容。
叶清欢沉默了。
人心都是肉长的,她自然也不会例外。所有的恨,在一日又一日的相处中,早已慢慢平息,可玄女宫的事,终究是她心头的一根刺,这道坎,她忘不掉,迈不过,没办法尝试原谅。
于是只好沉默。
唯有沉默。
满湖的莲渐渐凋零,八月里木樨开始香的时候,陆嘉衍变得忙起来。
他整日早出晚归,行踪不定,回府越来越迟,陪她的时间也越来越少。日子有些空荡荡,叶清欢表面不显,眼角的余光却会不自觉飘向门口,隐隐升起期待。
是习惯了吧。
习惯了那个缱绻不离的影子。
可这习惯,是最要不得的。
叶清欢收回目光。她一边告诉自己要恨他,一边又压抑不住自己的心。这样又爱又恨的情绪交织在一起,几乎要逼疯了她。
听说八王爷勾结蛮族,集结大队人马,准备领兵进京,夺回属于自己的皇位。当今圣上胆小懦弱,只知享乐,对于打仗之事根本没有主见,只能将全部的希望寄托在陆嘉衍身上。
这些,都是下人闲暇时躲在墙角嚼舌根的话,被她无意间听到了。
她冷漠地想,真要打进来才好,他死了,她就陪他一起死,如此,也就不必再纠结了。
之后一连好多天,陆嘉衍都没有出现。再见到他时,他的身上多了一抹幽香。淡淡的,并不艳俗,反而十分好闻,想来是上等的香料。
叶清欢不着痕迹地瞥了眼他的腰间,那里原本挂着一个香囊,是那年上巳,她送给他的,这些年他爱惜得很,布料都磨旧了,也从未摘下,可今天,香囊却不见了,取而代之的,是一个刺绣精巧的小香袋。
她想起白天听到下人说,皇上担心陆嘉衍起异心,投诚于八王爷,为了巩固这段关系,便想将郡主表妹赐给他。那郡主十分貌美,与陆嘉衍又相识多年,叶清欢虽没有问,但心里已有了猜测。
是啊,她本就不是什么招人怜爱的女子,陆嘉衍这样日复一日地讨好,又得不到,终有一日会厌倦。
可他怎么能厌倦。
是他逼得自己失去安身之所,无枝可依,他怎么能先厌倦。
那天之后,叶清欢就染上了风寒。高烧反反复复,嗓子眼里像是有火在烧,拖了好多天都没痊愈。这期间,陆嘉衍一次也不曾露面。
下人也是墙头草,势利眼,先前见家主一门心思全都放在她身上,一个个上赶着献殷勤,如今见家主对她冷淡下来,便也对她不理不睬,四处躲懒,连请个大夫都嫌麻烦。
叶清欢再醒来时,是个下午。
夕阳西沉,斜斜地照进来,疏丽的光落在湘妃帘的阴影里。房间里一个下人也没有,静得连呼吸声都分明。她撑着床沿慢慢起身,穿好鞋袜下床,想给自己倒杯水喝。
“师姐,我来救你了。”
一个粉色的娇俏身影跳窗而入,脆生生地道。
叶清欢吓了一跳,手中的杯盏险些掉到地上。她瞧着少女面生,又唤自己作师姐,心头闪过一个猜测,忙问她:“你是谁?”
少女说,她也是玄女宫的弟子,只不过入门晚,宫中师姐妹又多,所以叶清欢才没什么印象。当年,满宫被屠的时候,她恰好下山办事,这才命大堪堪逃过一劫。
“师姐,我找了许久,终于打听到你还幸存的消息。我知道你的武功被陆嘉衍那狗贼废了,不过没关系,往后我会照顾你的。我们快走吧。”
叶清欢看着少女,喉头涩涩的,说不出话来。
明明这救兵自己期盼已久,为什么真到了这一刻,却无论如何都高兴不起来呢。
少女见她迟疑,催道:“师姐,你快收拾东西,明日说不定要下雪,天寒地冻的,不好赶路。”
下雪?
她扭头望向窗外,天色青如水,暮云四合,院子里一片萧条,光秃秃的柳枝垂下来,显出几分枯败感。
她忽然觉得很累。
这些年的爱恨,与时光,折磨了她太久,让她精疲力竭。
或许,是该放过自己了。
**
叶清欢走了。
隔天晚上,八王爷带领大队人马杀入京城,急促的马蹄声,粗暴地踏碎了夜晚的宁静。
陆嘉衍率领御林军在城门口周旋,八王爷见到他,猛地勒住缰绳,脸上是不加掩饰的恨意:“好久不见,陆大人。承蒙你的关照,这些年,我过得很是惊心动魄呢。”
他生来锦衣玉食,何曾受过颠沛流离之苦,为了躲避追兵,无数次如丧家之犬,一桩桩,一件件,如同针,狠狠扎着他的自尊,每扎一次,心里便多恨陆嘉衍一分。
罪魁祸首听到这话,笑了笑,依旧是那副从容不迫的气度,倒衬得八王爷像个恶人。
恶人抬起手,高举手中的剑,薄唇轻启,吐出一个字:“杀!”
大战一触即发,无数士兵铺天盖地地涌上来,御林军冲出去,两方厮杀在一起,从夜半到清晨,从清晨到晌午,从晌午到黄昏。
下雪了。
陆嘉衍不是没有经历过生死,当年陆家主为了锻炼他的胆量与魄力,也曾狠心送他上战场,但这样惨烈的守城,仍是生平仅见。
如果这世间真有修罗场,那大抵,大抵也不过于此。
其实他心里明白,皇上早就走了,留他在此处,不是为求胜,而是为拖延时间。
当上位者失去信心,这一战注定是败。
可即使知道结果,他依旧不能走。陆家历代效忠天子,多少年积累下来的忠厚名声,他日史书工笔,绝不能毁在他一人的手上。
陆嘉衍渐渐体力不支,身上多出许多纵横交错的伤口,鲜血涂了一地。他也开始感到疲倦,铺天盖地的疲倦。手起刀落,跌落尘埃的,有时是一只手,有时是一个人头。
最后,是骑在马上的八王爷朝着他的胸口射了一箭。
一箭穿心。
风萧萧地从指间过去,月明如镜。失去意识的那一刻,有雪落在脸上,他想,清欢这会儿,应该已经到沧州了吧。
他也曾想过,自私地留下她,和她一起赴黄泉。既然生不能同心,那就死同穴,下辈子还要再纠缠。
可到底舍不得。
舍不得看她吃苦,舍不得看她受罪。
那就这样吧。他背上最肮脏的骂名,让她以为自己变了心。如此,即使日后听到自己的死讯,借着恨,她应该也能毫无负担,毫无怜悯地活下去。
谁也别告诉她真相,骗她一辈子吧。
作者有话说:
这卷终于写完啦,呜呜呜,百岁安是到目前为止卡文卡得最严重的一卷,终于结束了,老母亲好感动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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