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六章 喜儿
12.4
薛家发生的事情，沈钰宁自然是不知道的。她的信寄出去后，心里头没有了负担，才算是真正的将绣坊开起来了。
从前的沈记绣坊打出了名号，如今再次开办，自然是如火如荼。不说旁的，绣坊大堂放置的那一幅镇店之宝，就是多少人求而不得之物，据说，甚至有陵城的贵人都不远百里前来观摩。
更因如今的沈记绣坊入了商会，算是记过档的，开张那日，连永家布行掌柜都跑过来捧场，自然是十分热闹。
而沈钰宁这阵子并没闲着，费劲心力去往郧县各个乡镇搜寻合适的绣娘子。从前的绣娘都只适合普通的绣品，她既然打算做精品，自然不能全靠自己一双手。
虽则从前都是穷乡，会针织的女人不少，精刺绣的却不多。好在尽心竭力，也寻到三个合心意能干的娘子来。
其中一个叫做喜儿的女子，一双巧手很是不错，幼时被父母卖到大户人家做丫鬟，因绣活好受得器重。奈何那户人家几年前犯了事，她拿了身契回家，又被父母卖到邻镇替兄长换亲。
后来因夫家实在是太穷，她不得不自卖身去旁人家继续做奴婢，月月拿银钱回去供养公婆夫君与孩儿。
可惜好景不长，她能干得主家赏识，主家夫人出手大方，随手的赏赐都比得上她的月钱，她素日是个节省的，攒下的银钱都送回家。然而相公手中有了银钱却不好生过日子，反倒是出去喝酒寻欢，与个贱女有了情，那贱女为了从良嫁人，竟想法子与喜儿相公一起，将那不足两岁的孩童给弄死。
沈钰宁寻到喜儿的时候，她坐在村口的破庙里，衣裳破烂不蔽体，她也全不知情，只晓得疯疯傻傻的抱着襁褓哄逗，仿佛襁褓里头还有婴孩一般。
有心软的妇人送半个馍馍，她便大喊大叫，嚷嚷着说是这妇人杀了她的孩儿。
那妇人啧啧叹息，对沈钰宁道：“姑娘瞧着干干净净的，快快莫要沾染这样的人。她不止是疯了，身子也脏了。现下咱们邻里几个村，都知道她，只要与她说一声你儿在我那里，她就傻傻的跟人去困觉。唉，我若不是心太软，也不会来做这讨嫌的事情。”
妇人嘴上说着嫌弃的话，却还是把半个馍远远的丢到喜儿面前，转身要走。
沈钰宁连忙跟上问：“她家人不管她么？”
“管什么？管得了么？娘家有自己的日子要过，婆家休妻再娶，原是把她卖入脏地，结果她疯了，人又把她送回来。唉，现如今，与进了脏地没什么区别。”
沈富贵本就不想妹妹听这些，待这妇人这么说，他连忙拉住妹妹：“钰宁，这不行，这人绣活再好也不能要，回头你的名声都没了。”
沈钰宁回过头，认真的看着他问：“你若说她疯了不能要，我尚能理解两分，但你的意思是她没了名声所以不能要？”
沈富贵本就不会说话，见妹妹这般急言，颇有些踌躇，他想着妹妹一向是个有主意的，干劝自也劝不动，连忙又道：“她与岑小娘不一样，岑小娘虽被休弃，却是个正经的妇人，被你买了之后与夫家没关系。但她……她就是个被人……”
“人尽可夫，是个不要钱的妓女，是吗？”
沈钰宁见他说不出来，索性替他说。
沈富贵吓一大跳，左看右看，见身边只有他们兄妹与玄之三人，无人听得沈钰宁一个少女口中的污言，这才松了口气：“钰宁，这些事心里头知道就行，快莫要说出来，你可是个闺阁女儿家。”
沈钰宁心中不忿，面上表现得淋漓尽致，看向喜儿的一双眼更盛满了疼：“哥哥是觉得她脏。可是她一双巧手能干得很，这一双手在娘家时养活了娘家人，在婆家时又养活了婆家人。她德言容功无一样有差，她替夫君剩下后嗣，不怕苦累，怎么就脏了？”
“她被……”
“她被人欺凌。”沈钰宁心下平静下来，竟仿佛回到从前在京城诗会上，与郎君贵女们舌战之时的豪气，“哥哥，她的兄长拿妹妹换钱成家，她的夫君懒惰好逸，那些个贪图她身体的男人欺骗疯傻的她。脏的不是她，而是那些人。”
她往前走，沈富贵自觉说服不了她，焦急的拿眼去看玄之，这些道理他不懂，但玄之应当懂，玄之可以劝她。
然而玄之只是上前一步问：“姐姐，可是这样贸贸然上去，会不会吓着她？”
沈钰宁果真停下脚步，皱眉看着喜儿，心里头思索着，怎么能劝服喜儿跟她走呢？
这时，从村子里跑出一个男人，赶过来冲着他们喊：“你们是想买她么？”
沈钰宁上上下下打量这个男人，只是个普通的村里人，模样倒是有几分俊俏，不似寻常有些猥琐的男人。他身后不远处立着一个妇人，虽说是个农家妇，但衣裳做得窄紧，显出腰身来，行路间也是扭捏之态，也不像是普通妇人。
她心下琢磨，这男人怕就是喜儿那个狼心狗肺的丈夫了。
玄之挡在沈钰宁面前，不让男人靠近：“你是何人？”
那男人连忙道：“我是她丈夫，你们要带她走，需得给我银钱。”
玄之蹙眉：“给你银钱？你不是已经将她休弃了吗？她自算不得你的夫人。你若强自要说，我且问问你，为何她会住在破庙里头？”
男人一愣，眼睛转了一圈又道：“这位小兄弟是不知道，我这婆娘脑筋不太好，有家不住，非得住到外头来，我们劝她不得，只好由着她了。至于休妻，没有的事儿，她就是我婆娘。”
玄之一张脸气急，恨不能上去揍这脸皮比城墙还厚的男人。
沈钰宁倒是安抚的拍拍玄之的肩，让他让开些，方道：“原来这是你婆娘，既如此，你把她带回去吧，我不买了。”
那男人一愣，感觉被人耍了，大声嚷着：“你以为我不知道吗？我听说了，你是锡田镇做生意的，过来就是为了采买绣娘，我这婆娘一手的绣活，可是多少人称赞的？听闻你从前买了个一般的绣娘就给了五两，我这个婆娘。也不要多的，十五两，拿来。”
沈钰宁这下明白了，这男人倒是不蠢，大概是见得她这两天都在这里寻人，打听到她当初买岑小娘的事情，这才狮子大开口。
她简直要被气笑了，挑眉看了男人一眼：“十五两也可，不过我嫌她脏，你且带回去洗洗干净，我现下有事，过几天来接她。”
男人听了这话倒是开心了不少，连忙上前去拉扯喜儿。然而喜儿见了他，一双眼瞪圆了，嘴里发出嘶吼，抱着襁褓就往后躲。男人连抓两回没抓住，气得照着她的头就是一巴掌。
喜儿虽然疼，却执拗的将襁褓抱在怀中，扭著身子，让男人打的时候，只能打到她，打不到怀中的襁褓。
嘴里也是念叨：“我挣钱，我做活，不要打强儿，莫要打强儿……”
莫说沈钰宁了，就是沈富贵听到这里，眼睛都红了。他上前就要去训斥那男人，却被沈钰宁抓住袖子。
沈富贵低头一看，就见妹妹对他摇摇头，示意他跟着走。他心里头一百个不理解，妹妹明明是心疼喜儿的，为何眼看着喜儿被打，也无动于衷。
就在沈钰宁一行要离开的时候，那妖娆妇人上前拦住他们，一双不大的眼睛，只往沈富贵与玄之身上瞟，媚眼飘忽，言语里头也满是轻佻。
“这可不行，你们若是真要买她，可得拿出诚意来，且先予些定钱，不然我们又怎知你们买她是真是假呢？”
沈钰宁毫不客气，冷笑一声：“你是何人？莫不是这家的妾室，家主说话岂容得妾室胡来？”
“我是……”，妖娆妇人瞪大了眼，很快便反应过来，眼前这女子分明是故意的，明明知道她的身份，却故意说她是妾室。
她自不敢认正妻，只不甘不愿又道：“你管我是谁？反正要买她，必须拿出定钱来。”
“哦。”
沈钰宁抬脚就走。
男人则立刻过来，凶神恶煞：“你们什么意思？不是说要买她吗？”
玄之如同看白痴一样看他：“我姐姐的确是要买她，但买卖这个事情也看心情，总不能强买强卖不是？你且先带她回去洗洗干净，过阵子我们再来，若是看得顺眼自会买下。至于定钱就没必要了，若是有旁人买她，你们只管卖了便是。”
男人慌了神，他是得了消息，被新夫人撺掇着来这里：“不不不，我愿意把她卖给你们……这样吧，五两，就五两……”
妖娆妇人觉得沈钰宁他们是故意拿乔，伸手去掐自家男人，然而男人生怕财神跑了，哪里肯听她的。
“五两，我听说你们从前买的那个也是五两。我家婆娘也只要五两，我跟你们说，她那双手真的巧，绣出的东西陵城的贵人都夸过。”
男人左看右看，瞧见喜儿怀中的襁褓，连忙上前去抢夺过来。
“东家你们瞧瞧，这襁褓虽然脏了旧了，但是纹样看得到，是不是？”
沈钰宁自然是知道，这喜儿的手艺好。然而如今瞧着喜儿襁褓被抢，哭得惊天动地的模样，只觉得心里头堵得慌。
这样一个好女人，生生被人欺负成这样。真真是应了那句话：人善被人欺，马善被人骑。
她拿过襁褓，走到喜儿面前：“喜儿，强子他，乖不乖？”
作者有话说:
明天继续加更~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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